综上所述,在生物医学模式中,健康被简明扼要地定义为没有疾病,尽管它也还包含了平衡或者功能正常等更丰富的内容。在社会模式中,健康是一种完整、良好的积极状态,换一种表述就是:没有疾病、没有不适、也没有身心缺陷,但这前后三个表述又不完全等同。由此看来,健康和不健康的定义是不对称的:二者并非简单的对立面。没有疾病可以是健康的一部分内涵,但健康远不止没有疾病。
不过,悬题仍然存在,如何区分疾病的客观事实和弄清人们关于疾病的主观理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英语世界,用来表达疾病的词汇很多,如disease,illness,and sickness(译者注:译成中文都可以是“疾病”),但深入进行词义辨析,它们有着不同的含义。Disease是使用最多的用来表达疾病的词汇,.它指的是医学上有明确病理诊断(客观证据)的情形。Illness一般理解为“病患”,因为它侧重于病人的主观体验。Sickness常常译为疾苦,因为它偏重病人的社会心理投射。帕森斯(Parsons 1951)就曾分析过sick的词义,他说:那些生病(sick)的人,之所以不同于健康人,一是他们有一些特殊的行为特征,二是人们对他们的社会角色的期望也会发生变化。这就使得sick这个词有了社会性内涵。对于这种用法,翻译时会产生许多混淆,牺牲某些细节,因为并非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有一一对等的词汇。但是在英语词汇中,每一个词汇有它语义细节的对应性,同样用来描述“疾病”,三个词汇是有区别的。用词讲究的厄尔德(1979:40)善于区分这些词汇的具体用法:
他列举了这些词汇在日常生活场景中的使用差异(在此讨论共性意义不大,故略去):
(1)当说一株生病的植物或一只生病的狗,用sick,而没听说用ill的;
(2)人们说请病假,用sick不用ill;
(3)说想家,用homesick不用home ill;
(4)表示“令人作呕”用sickening不用illing;
(5)我们用sick society表述一个“病态的社会”,而不说是“ill society”
(6)当我们说“坏事”、“坏睥气”、“不了解情况”,用ill不用sick;
(7)sick humor是“黑色幽默”,而ill humored是指脾气糟。
这说明ill是比sick更广义的一个词。ill似乎有“错误”或者“破坏常态”的意思,它的用途比sick要广泛得多。但是,它在语气上不那么强烈,听起来不那么刺耳。说一种无药可治的疾病时,用illness就比用sickness听起.来要温和一些。表述精神疾病时用illness就比用sickness好,少了一些判决的意味。
常常有这样的情形,某人感觉身体不适,却查不出任何具体的(已知的)病征(缺少实验室和辅助诊断的证据)。如果这个人坚持认为自己生病了,医生就会给他下一个“神经症”的诊断(用来弥合主客体对疾病认知之间的分歧)。如今,确有一些人认为虽然自己没有患什么疾病(至少是迄今能给予诊断的疾病),但是他们还是属于不健康的人群。走进医生的诊所,生病的人就变成了被诊断为患某种疾病的人,即使从前未查出过异常的指标来。某次例行体检也许就会发现某人血压高了,于是他就“患上”了高血压(心脏病的重要危险因素),一旦用了治疗这种疾病的药物,就更进一步表明他正式处于“患病”的状态了,即使病情很轻。有证据表明,这类病人常常会愈加敏感地发现以前没发现的疾病症状(也许是药物的副反应),于是,更加觉得自己是千真万确地生病了——这就是现代医学“发现(制造)病人”的过程。
对于真正的病人来说,sickness是一个很贴切的词,用来描述他们的社会角色。当然也不尽然,有人虽然感觉到有病或被确诊患上某种疾病,但他并不赋予自己病人的角色。也就是说,他们明知有病,却既不去看医生,也不谋求病人的待遇(主动或者请求放弃某些生活状态或工作,也不期望得到某些特殊照顾)。这类人生病了,受伤了,或者某些身体功能丧失了,都不愿接受沮的状态(称病不起,就此把自己看做是病人或没用的人),更不会到处声称自己生病了。在某些健康问卷调查中,经常能碰到患有严重的疾病的受访者声称自己的健康状况“好极了”,一些患有多种退行性疾病的老年受访者评价自己的健康水准为“非常棒”。
一般认为,生病就意味着穿越痛苦,经受病痛的折磨、煎熬,尽管不能用这种词语来定义它。许多病人意志很坚强,遭遇病痛不呻吟,他们或许不在意病痛,或许在他们的病程中并没有无法耐受的症状(比如疼痛、丧失功能等)。有时虽然没有强烈的主观感受,但是疾病的确存在,比如某些癌症是没有症状的。此外,现代医学制造了许多中间状态(译者注:如病前、病后综合征,亚健康症候群),这些状态既不是疾病也不是没病,但是标志了一种临界状态——可能有病,但是实际上还好,病情已经缓解,但是没有治愈,确有患病的风险,但是还没发展成疾病。美国社会人类学家亚瑟?弗兰克(Arthur Frank 1995:8)的笔下就描述了他称为的“(疾病)缓解期社群”:
这些人到处都有,通常不被注意到。在机场过安检时,站在我身后的一个人说他带着心脏起搏器;顷刻间,他不被注意的“疾病状态”显现出来了。但是一旦通过了装有金属探测器的安检门,他又进入“缓解”状态,消失在人群中。
在弗兰克看来,现代社会,医学讲求黑白分明,生病的人群和健康人群泾渭分明,治愈疾病就是将病人从一个社群推到另一个社群;在后现代社会,健康和疾病互相重叠,形成一个灰色地带,不再黑白分明,更像是一幅计算机屏幕保护状态下不断变换的分形图。
俗语说:“疾病(创伤)是医生治疗的对象,病患是病人陈述的体验。”这听起来各有道理,但实际上暗含着医患(主客体)之间不可调和的深壑。的确,诊断的过程可以看做是将生病的感受转变成疾病标识的过程,医生尽量避免给他们心目中的不明之病与不治之症做诊断。对病人来说,疾苦和病患的体验是主观、漂浮的,随时间、地点和个体耐受性的不同而变化,而在医生那里,疾病是客观和普遍的概念。弗兰克伯格(Frankenberg 1992)对此有所论述,他指出:
西方实验医学总是要求医生在做出诊断时要与病人诉说的病患体验保持认知距离,努力将个性化色彩的疾苦经历转变成不受时间、地点、感受差异干扰的客观、严谨的疾病判断。
不管怎么说,医生(医学)的目的是治疗疾病,患者求医的动因是主观感受到患病之苦。诊室里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病人问:“我得病了吗?”医生回答:“我(还)不知道,但是我会为你治病。”目的论者认为所有的疾病都必须定义为“医生治疗的(对象物)东西”,物化的医学必然导致纯粹量化的健康、高度指标化的医院管理(当下,门诊、住院情况都已经被量化),这对于医疗管理或许有其用处,但是作为衡量健康的标准是有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