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自身健康和疾病的体验者与诉说者。因此,健康研究必须关注每一个普通人对于健康和疾病的具体体验与认知,也就是源自公众日常生活的朴素的健康呈现,正如克劳福德(Crawford 1984:60)所言:
健康,同疾病一样,其观念根植于日常生活的体验与美切之中。尽管解读这些健康的呈现状态不如追索某种严重疾病的因果链条那样迫切,但当人们一触碰到健康的话题,很容易激发起关于躯体、情感、社会关系、生存状态的广泛联想。疾病也一样,除了直接的因果分析之外,还会牵系出患者个体和社会困境的玄思臆测的体验。谈论健康是人类表达自身文化旨向的一种方式,是解读人们追求身体安康或生活品质的祈愿。健康作为生命的“关键词”,是一个富有生命力且内涵丰富的概念,涵盖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价值观(生死观、疾苦观、医疗观)信息。从这个意义上讲,“健康”提供了个人和社会评估的路径与方式。
最初,研究公众健康观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弄清人们为何选择与健康相关的某种生活方式,以及如何区分公众就医行为的心理社会类型。心理社会类型大概分为三种情形(Kleinman1980):一为专业型(崇尚正统的、科学的、西方的医疗),二为替代型(崇尚民间的、传统的、补充的医疗),三为世俗型(草根)的(追随流行的、低支付的、非正式的医疗)。早期的问题包括调查“老百姓”持什么样的求医态度,比较不同的种族或者社会、经济阶层之间的差异,这些因素都会影响到就医、遵医行为、医患合作关系的缔结,为何人们会抵制某些诊疗节目及步骤?为何有些症状、体征常常被医患双方忽视掉?在健康教育(传播)中需要注意哪些似是而非的错误观念?接下来关于公众健康观念的讨论就会涉及这些贴近实际医疗生活的案例。不过,普赖尔(Prior 2003)也直言相告,研究者们早期对于公众健康观念和病人意识的兴趣并不囿于具体的诊疗活动,而是指向一个更宏大的理论诉求,譬如推动公众理解医学(医生、医院),循证(实证主义)的临床流行病学。
同样,本书也将继续讨论更为高妙、复杂的方法学和理论命题,并探讨这些理论与方法如何融入健康和疾病的实证研究之中。今天,理论研究与应用研究的鸿沟已经越来越浅,如今的学术报告里也会包含许多“另类”(先锋、边缘、非主流)的思想。在健康的传播时代里,公众的健康与疾病认知不仅来源于传统医学,也取材于前沿的现代医学科学。如同我们不必刻意将疾苦(illness)与疾病(disease)区隔开来一样,“专家”与“外行”(译者注:或可称之为“圈外专业人士”)的分野也越来越模糊(译者注:网络时代里,一位具备现代网络搜索技能的高血压患者掌握的高血压专业知识不比一般的全科医生少),以至于连“外行”这种标签都必须慎重使用,因为公众的健康认知通常在传播过程中经过专业人士的矫正和过滤。公众健康观念可以视为是这个时期普世性的生命认知加上一些独特的个人体验,其中充斥着专业医学知识的解读。
经历几十年健康教育运动,公众健康观念的测评变得异常复杂、微妙,这并不意味着古老的、民间的健康与疾病意识在人们的脑海中已经荡然无存了:
事实上,日常健康调摄依然在自我意识与自主操持的卫生节目,偶尔的伤风、着凉、寒战是自我体察到的,不见得比临床大夫处理发热更麻烦。依照民间寒热对冲和传统的体液学说,处置的原则是以温胜寒,将病人从“寒”境拉到“正常”状态,外在手段包括喝热汤、热水,使用暖水瓶,钻进热被窝等等;同时,也要激发体内产生热量,摄入大量温性(译者注:中国医学的“助阳"思路)的食物,古谚有“着床要吃,发烧要饿”之说,还可能需要补充一些要素营养品和维生素,此外,体液学说提示我们还必须考虑体内环境从“湿”到“干”的状态转换,不是通过把某种体液清除掉,而是通过某种方式去调节体液的比例。各种体液被认为是身体的一部分,应该得到保护。调节体液常常需借助滴鼻剂、改善体表循环药物、喷制,以及止泻药的帮助,这就比单纯的寒热对冲要复杂得多。(Helman 1978:117-18)
面对知识水平高下各异的市井百姓,大夫也要用通俗的话语来跟病人沟通,当病人罗列了一长串胃肠不适的症状后,大夫通常会先告知“你得的是胃病”,而不是难懂的“萎缩性胃炎”、“幽门螺旋杆菌感染”或“胃溃疡”。
当下对于健康的非专业概念(世俗认知、大众语汇、民谚俚语)的研究,已经超越了百姓身心直觉与直观表述的兴趣,它赋予公众理解医学的社会学目的(译者注:寻求非医学术语的社会学调查语汇),即了解不同社会群体的人们如何定义健康,如何领悟生命。这类命题显然过于抽象,不便向公众直接询问,也不好作以简洁回答。威廉姆斯(Williams1996)曾指出,对于健康,我们曾经想当然地把躯体与自我等同起来。但是一谈到疾病,这种同一性就破裂了,躯体同自我是分离的。其他类型的问题则可以作为社会学测评指标:人们认为疾病的原因是什么,如何避免生病,怎么分辨别人是否“健康”,在某一特殊时期或者在整个生命过程中如何看待自己生的病。不同的研究项目,不论是书面的问卷调查还是当面问答的口述健康,都有不同的研究重点和理论假设,由此产生的分析类别也是截然不同的:研究公众健康理念没法像测量生理或者心理指标那样简单,能够获得“可靠”的数据。不过,一些相同的研究目标与诉求已经出现在医学(译者注:生理学、病理学、公共卫生、健康教育)和社会学的研究领域里,我们期待两支队伍能够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