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们采用什么方式(包括上述的几种人文社会方法)研究健康体验都备受争议,纷争的焦点是该不该承认主观的健康,要不要强调健康的自我责任,即健康是自己的性格或行为导致的后果;而另一方则认为疾病是绝非自愿的,是由物质世界的危险因素而引发。争执的一边希望将疾病对象化,归为外因所致并进行客观化、实证化分析;另一方是常常见到的用内在的道德和心理社会原因解释健康,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对立,且各自都在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赫利奇(1973)巧妙地分析了“生活方式”在健康和疾病的成因中所扮演的角色。她选择的被调查者是法国的城市居民,这些人都认为应该对自己的健康状态负责,而“生活方式”决定了疾病的发生与发展。其实,人们是否会为自己的健康承担责任,以及不同社会群体的人们对此话题的态度有何不同,都是那些制定卫生政策、提供卫生和医疗服务的机构最感兴趣的问题。
在公众健康研究中,研究者注意到一个特点,人们看待健康和疾病的态度因社会地位的改变而异。一些原本持疾控主导健康观念的人随着社会身份、地位的提升或降低转而秉持生活方式决定论或命运决定论。一般而言,中产阶级的优越地位早已不担心躯体层面的危险因素,而倾向于从精神失序、生活方式紊乱的角度来看待疾病,更期盼自己拥有更多的内驱力、平衡力来驾驭健康;而蓝领阶层则更多地关注体魄的强健,从生理功能方面看待健康,并自认为对疾病缺乏控制,也无法驾驭健康。布莱尔(Blair 1993)就发现中产阶级在谈论健康时更喜欢从情绪和心理体验上诉说衷肠,且更关注自我调摄的力量,而蓝领则更多地描述躯体感受,并不太强调个人行为对健康的掌控。
布莱尔曾质疑这些差别,认为这可能与受访者的语言能力与健康表达方式有关,而并非由于思维方式存在差异。但是,早就有人发现中产阶级对于健康的积极姿态不是源自阶级的优越性,而是由于受过较好的教育,更愿意着眼长远幸福,同时有富余的钱财和闲暇(他们常常是保健品的主要消费者)来打理健康。相应而言,劳动阶级的健康心态大多是听天由命,他们更关注基本生活(温饱)的维护和眼前利益的得失,没有太多的时间、金钱去促进健康,因而被认为是被动的、情性的。有研究者还据此解读为何穷人更少地对各类疾病采取积极的预防措施。
但是,遍览所有的文献,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趋势,那就是大凡受过良好教育,且乐于表白自己健康观念的人都将精神健康放在躯体健康之上,不过也不尽然,一些生活境遇不佳的贫寒人士也会如此,按照我们的推测,他们之所以没有将健康和疾苦归咎于糟糕的生活困境,是希望借此来表现自我道德的强健,因而不愿承认“健康是不平等”的事实。生病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发病也不全是病人的责任,但是,一个人被疾病“击垮”,那就包含着道德上的怯懦。前面提到的苏格兰女性的健康观,她们就表现出矛盾心态中的平衡,她们认为自己当下的健康牵系童年时的不幸遭遇,但同时又认为自己要对“我怎么会这样”(健康状况不佳)负有一定的责任;抛开她们的疾苦经历不谈,她们相信疾病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不得不在疾病面前屈服,则会感到羞愧。
她们的经历映衬某种人生的自我安慰心理,尽管自己的一生没能大富大贵,但也算是风雨兼程。其实,几乎所有社会阶层的人都有相似的健康蒙难经历。也就是说,时刻感到自己正在经受某种特殊的压力,但同时也为自己依靠内在的道德力量挺了过来而感到自豪。比如,威廉姆斯(1993)关于道德化疾病叙事的案例揭示了病者对其社会角色和地位的自省。但是,马丁(Martin 2000)指出,不仅仅是穷人,对每个人来说,都会以矛盾的心态来面对自我的健康责任。最新的健康教育告诉大众,躯体不是一架精密机床,而是复杂的非线性的生命系统,存在流动的、变化的、不稳定的特性,与周围环境的关系更是微妙不已。这会让人们感到茫然,既要对所有的健康科目负责,同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透出一种有心无力的迷茫。
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人意识到了要承担起自身健康的重任,包括管理危险因素,调摄自身的饮食和锻炼,这些努力无疑都会直接影响自己的健康,但健康并不因此就完全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这多少有几丝无奈。然后,这个人开始逐渐相信良好的社会关系也是健康的牵引力,她的家庭关系、社区活动、职业境遇都直接与自身的健康相关。如同一个马达(社会关系)带动了另一个系统(健康生活)的运转,她们就没有什么理由将这个马达停顿下来了。(Martin 2000:131)
12.世俗观念与健康行为方式
当初,社会心理学、医学人类学和医学社会学都认同世俗健康观念与医学界的专家观点间存在着鸿沟,甚至背道而驰,需要努力去填平鸿沟(译者注:这里隐含了医生的知识霸权),而新思维是关注世俗健康观念对医疗实践和就医行为的影响。它们决定着患者的求医意识和医疗行为,包括选择性、依从性(是否配合治疗)和满意度。同时,百姓的健康观念,特别是有关危险因素和疾病成因的认知,还将会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与责任意识,以及对健康促进措施的反响。公众的健康与疾病观念正是通过这些世俗形式被“塑造”,对此的深入解读将在下一章进行。